(Manet)
那是個異常絢爛的夢
許多五顏六色的帳篷散綴在一片晶瑩的綠草上
她穿著一身酒紅色吉普賽式樣的長裙
圍著同色頭巾
在一頂黑底繡金絲的帳篷前賣首飾
她看到夢裡的自己望著純良
娉娉婷婷地梭巡在草原上的攤位間
最後停在自己面前
夢裡的自己介紹圓桌上排列的物件
殷勤得不像做夢的她所熟識的自己
她賣得東西一定很好
否則神情中不會充滿自信
可是
為什麼需要這般殷勤呢？
難道
害怕自己所珍視的一切
在世間尋不著可安棲之處?
她彷彿感覺到夢裡自己的不安
也跟著焦慮起來
似乎她一直知道這是一場夢
只是不曉得怎麼結束
也不太情願離開
帶著三分尷尬、七分好奇
想知道這齣戲將如何收尾
純良既不買也不離去
只是柔柔地衝著她笑
夕陽餘暉在她短髮的周沿鑲起一道金邊
白色的長衣透著光
像蟬翼般輕盈
裡面卻瞧不見肌骨
這是個人
還是哪兒冒出來的女巫？
夢裡夢外的她同時注意到其他賣家都準備收攤了
她倆心急如焚又無可奈何
不曉得到底還得同眼前這個精靈蹉磨多久？
那個冥冥中安排好的下午
她從診療室出來
漫步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欣賞自己的影子鑲嵌在酪黃色秋光裡
風衣在雙腿間啪啪作響
一家女裝服飾店的鑲木櫥窗外
站著一個手抱弦琴的女子
唱一首英國古謠＜綠袖子＞
Green Sleeves was all my joy;
Green 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 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 Sleeves?
唱得真好
她想
可是
幽婉的女聲代表誰的情感呢？
既然不是那個拋棄了詩人的綠袖子
難道會是另一個被綠袖子拋棄的女子嗎？
＜綠袖子＞唱到第三段
突然轉成一串笑語
她與懷抱弦琴的女子之間
多出了一個嬌小的身影
憑那鬈曲的短髮與誇張的動作
她一點也不難認出純良
純良揮舞雙臂
牽動一襲草綠色綴滿碎黃花的長袖連身短裙
像電影裡由近而遠的長鏡頭
緩緩浮現河畔接延天際的蒲公英
她也記得
純良轉身望見她的一臉驚喜
如何瞬間融化了她心中長凍的冰雪
Judy, my ex-lover.
純良把綠袖子介紹給她
And Misha, my current "dream lady"
綠袖子大方地朝她笑笑
不等她點頭回禮
純良又拉著她擺擺手道再見了
綠袖子似乎習慣了舊情人來去如風的習性
含笑低頭
繼續閒閒撥弄琴弦
她錯愕地隨純良將一地的落葉往身後踩
回過神時
發現自己已坐進一輛藍綠色的跑車裡
窗外尖銳的煞車聲把她從回憶中驚醒
瞄一眼牆上的咕咕鐘
十一點半
純良不可能這麼早回來
她挑了一張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奏鳴曲放上唱盤
拉過靠墊躺下
闔上雙眼
專心凝視眼皮上方一片血紅色的光暈
她彷彿也看見飄浮在光暈後
米白色的棉布燈罩
那是她們一起逛跳蚤市場時買的
靠近中央的圓孔處
有五道細緻的抽紗
投映在天花板上的圖樣
就像一環首尾相連的五線譜
布罩周緣有道墨綠色滾邊
除此之外
別無裝飾
她記得燈罩的主人
戴著玳瑁眼鏡的銀髮老婦
坐在圓凳上
耐心等候她們對著標價猶豫不決
上頭的數字有些出乎意料地貴
她們前後左右端詳它好一會兒
又繞了一大圈市場
才決定回來買下
付款時
瞥見婦人眼角的淚光
不由得又踟躕起來
這麼漂亮的燈罩，一定捨不得吧？
婆婆滿佈皺紋的唇邊
綻放了一朵甜美無比的微笑
「這是我的結婚禮物。
丈夫過世後
就成了我最貼心的伴侶。」
她似乎察覺到兩個年輕女人的不安
臉龐上散發著充滿諒解的溫柔
「我也快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可不願把它帶進墓穴，
或留在車庫的破紙箱裡。」
這燈罩似乎也感染了老婦平靜的喜悅
歡喜它與紅塵間的緣分畢竟未盡
默默讓她們抱著走回停車坪
純良在樹下撿了兩顆栗子
棕紅色的表皮閃閃發亮
宛如草地上奔逐的拉美男童的臉頰
純良塞了一顆進她的風衣口袋
兩人相視而笑
七十歲的克拉拉舒曼寫信給五十六歲的布拉姆斯：
「我們合奏『雨』之奏鳴曲
而我為之深深動容；
但願它的最後樂章
能伴我走過從今生到來世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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