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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午後,走進經常座無虛席,但此刻空無一人的餐廳,穿著黑色圍裙的侍者迎面而來,我問道:現在有清蒸螃蟹嗎?  

他難掩錯愕,匆匆轉身問過廚房後,露出大男孩的開朗笑容:有!

我從容坐下,打開小說,靜候我的螃蟹。周圍突然灑下一圈金黃色的光,原來貼心的店家開了我桌位上方的燈 -- 環視陰暗的偌大廳堂,幾乎要以為自己正在舞台上演獨人劇......

跟我一起吃過螃蟹的親友都驚訝於我的耐心。我從不用工具,先取蟹身,細細剝開層層薄膜,取出一方方白肉品嚐;然後以臼齒輕輕嗑裂蟹鉗的關節,剝出完整的蟹肉。第二個令人驚訝的事實是,我慢條斯理地總是吃得比在座的人都快。

記得大學有段時間常騎車回家午休。電鍋裡總有一隻媽媽為我蒸好的愛心螃蟹。螃蟹拆卸功應該是那時練成的吧!

但更早的記憶是爸爸餵我吃的螃蟹 -- 我從未吃過"碎的"蟹肉,總是一整塊的甘甜下肚。我猜想,應該是這種被寵愛的滋味與口感,讓我在多年後不自覺地堅持重複完整。

我對父親的記憶短暫而零碎,大多集中在5歲那年,像一張張散落的照片,遺失了前後的時空因果。

我記得圓山的兒童樂園,記得自己從來沒有排過隊:一進園,爸爸便挑一個最短的隊伍,讓我在旁邊的花圃玩;快排到了,他會招手叫我過去等著"進場",他自己到另一個較長的隊伍排;等我玩完"出場",他那邊又快排到了......如此周而復始,他排一整天的隊,我一整天不停地玩。

我記得他教我準備"便當" -- 蒸熟的蛤蜊取出肉,湯汁拌白飯,與蛤蜊回填入蚌殼中,再用縫衣線綁緊。伶著一袋鏗鏘作響的午餐,我們在不知名的山裡的櫻花樹下分食......

我記得梧棲的小閣樓上,他笨拙地幫我綁辮子,努力安慰我上學遲到罰站不用哭得死去活來。

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我逐漸把這些片段與另一些記憶 -- 同一段期間,高粱酒伴著他爛醉的獰笑灌下我的喉嚨;手背上散佈他捻熄菸蒂的疤痕;被迫看著/聽著他毒打我心愛的親人......無數無數的暴戾與殘酷 -- 拼貼成一個接近"完整"的形象。甜的苦的,美的醜的,舒服的痛楚的,戀慕的懼怕的;少了任一部分,就不再真實。


直到我能恬然陪著晚年的他吃飯散步。一年一度。


偶爾,想念過去某一瞬間的他,就靜靜拆個螃蟹吧。 


老樹不能移,於是
我走向老樹
靜靜地陪伴,等待
它緩緩將枝椏   伸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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