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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寂靜 並不是汲汲尋求一個無聲的環境

  而是用安靜的方式 來回應周遭發生的一切

 

洛神與山  

 

 

九月中讀到一個故事:

 

    暗巷中有個男人獨自坐著,不知道該往哪裡走才好;事實上,他連自己因何旅行、甚至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他才坐著歇腿,一抬頭卻看到一個老婦人站在自己面前。

 老婦咧著沒有牙齒的嘴,笑著:「接下來,你的第三個願望是?」

 「第三個願望?」男人對老婦的話感到困惑:「如果我連第一、第二個願望都還沒許,又怎麼會有第三個願望?」

 「事實上,你已經許了兩個願望,」那巫婆說:「而且你用第二個願望,要求我把一切還原到你許下第一個願望之前。既然一切都處在你許下任何願望之前的狀態,你當然甚麼都不記得」

 她咯咯笑著,彷彿在嘲笑眼前的男人:「所以你還剩下一個願望」

 「那好吧,」男人說道:「雖然我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但許個願也沒什麼不好。我希望知道我是誰。」

 「真有趣,」她在實現男人的願望、然後永遠消失之前說:「這正是你的第一個願望。」

 

  我想起《說不完的故事》裡,那面把英雄賢哲都嚇跑或嚇瘋了的鏡子。什麼樣的「真面目」有這麼恐怖?麥克安迪指的應該是那些被否認、掩埋於潛意識深處的陰穢醜惡吧?就像信仰愛情的女人在自己的癡心付出裡看到貪婪和操弄時,那樣的無地自容。

  但那就是最真實的自我嗎?教範師說:修行靜坐的最終目的,是要「認識自己」這個本質與天理神性無異的自性,不僅不可怕,還是至善純美的;然而,擁抱它就比較容易嗎?肯認它,意味著放下──那些讓我們激昂或低迴、堅持或珍藏的,那些使我們感覺自己活生生存在的──就這麼捨得嗎?有沒有人在瞥見空靈寂靜的天堂後,選擇遺忘它,回到悲喜繽紛的人間?

  是哪個層次的自我認知,讓故事中的男人不堪承受?想像中,我似乎不那麼害怕面對任一種自己;但對於某種渴望追求的東西,同時又想棄絕逃離它的感受,我卻是熟悉的。

 

 

深秋山色  

 

十月    Painter of Silence《繪畫寂靜的人》

 

故事背景是二次大戰前後,羅馬尼亞的鄉間

主角是大地主家廚娘的私生子,天生聾啞,不識字

他沒有忌妒與悲傷的概念,也不懂道德論述

但這無礙於他感受喜怒哀樂,在是非之間取捨

然而,世間仍有太多令他困惑的景象:

以意識形態來合理化的殺戮,取代了自然的病老死

人性的貪婪與自私,在階級鬥爭中加入了機巧算計

這一切對他來說,是比動物還難以理解的瘋狂的荒謬吧?

 

在很多方面,主角宛如動物般地與這世界相處:

默默承受各種善意安排、惡意欺凌、使喚剝削

以及絕大部分時間的忽視;

他憑著直覺趨吉避凶,但也有違反生存本能的固執與反抗

 

不同於動物的是,他擅長畫畫

畫下各種展現在眼前、留存於記憶的空間

然後製作各種人形,擺置其中

畫畫變成了他記錄與傳達生命經歷的唯一形式

 

  除了正常讀者會有的一切思索與感觸之外,有一部分的我,似乎不由自主地為那不含言語的內在世界深深著迷。

  我可以好多天不說一句話,但無法想像自己不思索,或用畫面取代語言,做為思索的媒介。

  我也曾形容自己像動物一般地活著」:餓了才吃,累了就睡,不想為自己的行為尋求理由。有時候,對於與人接觸的畏避,在想像中達到極致,會跟自己說:下輩子投胎當石頭吧

  下輩子投胎當石頭。我把這念頭告訴朋友,她笑說:「好可惜啊──費了那麼久的工夫才修得人身呢

  教範師說:音聲是最精細的感知元素──但不是日常聽見的聲響 (那是耳膜感受到音波對空氣的壓力,所以其實是觸覺)。真正的音聲是我們在心裡對自己說的話,亦即思想。經過多少世的心靈演化,才獲得人身,能夠思考索與表達。

      然而為什麼,獲得了如此寶貴資產的我,在大半輩子用心講究文字之後,會如此渴望回歸無語無思的存在狀態……

  教範師也說:人之異於禽獸,在於擴展、融合與利他的傾向。所以我們會追求「更多」與「變化」,展望未來,想像各種可能;會建立認同,尋求歸屬感;會惻隱,會義憤填膺,視舉手之勞的助人為理所當然。但這三種傾向也有負面效果:欲求無饜、族群鬥爭,以及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在別人身上。唯有以靈性為依歸時,擴展不會導向貪婪,歸屬感不會形成派系,而付出中不再有執著。

  真心嚮往這清明境界的我,卻也同時被某種絕情棄智的闇域強烈吸引著,是因為後者具有另類瑰麗的魅惑,還是我對這人間尚有理不清的忿怨委屈,恐懼焦慮,以至於負氣關門,在想像中與它一刀兩斷?

 

 

陰天的海多了一層顏色   

 

      十一月    東岸

  來到這地方,同時有放逐和回家的感覺。也許那就是我一再重返的原因。

  傍晚抵達時,太平洋像一大塊紫水晶──深邃近黑,晶瑩剔透。下客運,打電話告知後,拖著行李拉開柵門,經過車道穿越小徑,開側門,一路長驅直入,進預訂的房間,鑰匙插在門孔上。到玄關換拖鞋,到廚房煮麵,到露台吃晚餐,到圖書室上網,沒遇見半個人。我宛如一尾魚,游進沉在海底的潛水艇……

  每天行走在荒曠的平野或海邊,早晚靜坐,簡單煮食。帶了筆電和工作,因為不是來度假的,只想讓時間更簡化一點,嵌進一個寧靜的空間。

      在淚水與微笑中,讀完一本心儀已久的書:Stoner 《史托納》。

 

它的背景不是充滿夢想的繁華城市,而是塵土飛揚的內陸平野

主人翁是個樸實無華、努力工作的學者

婚姻失敗,被迫與女兒疏遠

在毫無前途的職業生涯中辛苦拖磨,死去,然後被遺忘

 

一個樸拙良善、刻苦而淡泊的人

藉由文字 窺見了無法以言語表述的境界

因而走上一條人跡罕至、卻從不覺寂寞的路

但他彷彿是諸神任意選中來玩弄、毀滅的對象

 -- 透過膚淺而殘酷的世界,碾碎他所鍾愛的一切

近似希臘悲劇的處境,讓我中途闔上書

隔了兩天才召喚出足夠的勇氣 陪伴他走完人生

見證他從苦澀的幻滅,到認命,到超然平靜的心路歷程

 

作者John Williams在受訪時說:

很多讀者覺得Stoner的命運淒慘

但我卻認為他的人生很美好

想必比大多數的人都好

因為他知道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剛讀完時,只想把這個人收進內心深處最柔軟的角落,給他所有被剝奪的疼惜。

  但他並沒有在我心裡等待安慰,反而像個溫柔而有耐性的老師──那是他所熱愛的志業──示範著如何以沉靜而堅毅的方式,承受摧折磨難,成就一個無怨無悔的人生。

      慢慢地我又體會到,世間並未 (如我膚淺判定的那樣) 辜負他:有人──儘管少,但已足夠──也以同樣低調內斂的方式,遙遠地默默守護著他,成全他的堅持……

   

  於是,這個我原本在想像中企圖保護與補償的對象,反而成為一股溫暖與力量的泉源。

  我開始學習留意並珍惜現實生活中,那些看似平庸乏味,卻曖曖內含光的人。

  學習體會並感謝,那些並不依照我期望的方式陪伴,卻也一直不曾背棄我的人。

      強調 學習,因為並不容易。 

  不知不覺間,世界與我似乎原諒了彼此。那個不願面對「求不得」的掙扎,害怕承擔「給不起」的愧疚,因而幻想出各種封絕捨離的我,無所遁逃地看見:動物的樸質純真,石頭的沉靜堅毅,與靈修的擴展與慈善,都是同一股宇宙波流的展現。我的需求,我的不足,也都是。

  

 

這樣你就明白了   

  

在背山面海的房間裡  收到一份生日禮物: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女生 在非洲自助旅行 結果得了瘧疾

瘧疾還沒好的時候 腳又得了蜂窩性組織炎 腫到無法走路

然後拖著身體 搭車找到醫院 

一個人 在非洲的病床上 哭濕了好幾個枕頭 

最後又活了過來... 

她說

"活著好好 可以用腳走路好好 可以呼吸的感覺好好 可以打理生活起居好好

 可以用眼睛看世界好好 可以說話表達感受好好 活著真的好好

 好簡單 我以前怎麼會不懂得?"

"有些事 好像早就該懂了 但其實根本就不了解 始終自以為是"

"我的堅強就是承認自己的脆弱 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裡 不再自責懊惱

 所有短處自有其他長處來彌補 我們都一樣"

 

她也找到了自己



如果把活著  想成是應付生活中 各式各樣的責任與需索

就會有許多疲倦   許多失望

如果把語言  想成是妝扮自我、合理化欲望、逃避行動的工具

就會有許多厭煩   許多鄙薄

 

但擁有這樣一具肉體,想吃就吃,想動就動

還扛著不成熟的心靈,天涯海角行走坐臥地 "找自己"

能夠感受、思索、表達、記錄

  人身難得 

如此簡單的道理,怎麼一直都不懂得?

 

山徑上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能坦然而篤定地宣稱:活著好好

不知什麼時候,陰鬱和恐懼又會把我拖進黑暗的洞穴

但此刻的安詳和悅 

  就像看見修行人臉上的微笑一般 

  明白那樣純淨的喜悅確實存在

  便很安心,宛如望見一盞燈

  即使光還沒照到自己身上

  也會跟著微笑起來

 

P1130006 - 複製   感覺是歷盡滄桑的貝殼啊   P1130123 - 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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