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上-- 對著天空發呆  

 

1.

當我們之間還隔著大洋或大洲,也沒有網路來讓天涯若比鄰時,每隔一年半載,我總會浮起該寫封信了的念頭。因為太習慣大大小小的事都跟妳說──即使當我們不再天天見面之後──以至於我的情狀若未經過妳認證,似乎就缺乏真實存在的效力。但我總是百般延宕,報告要趕孩子要顧,哪有空閒坐下來攤開信紙? 更誠實的說法是,我愈來愈畏避把生活和感想整理成一篇連貫的文字的艱鉅工程,因為生活是紛雜紊亂的碎片,感想是矛盾糾結的亂麻。但拖著拖著,總有一晚妳會來到我的夢境,讓我醒來發好一陣子楞,那天的日子過得恍恍惚惚。繼續拖著不動筆,就會愈來愈頻繁地夢見妳,直到我嘆口氣坐下來攤開信紙面對妳──交代自己,無論如何心虛。

如今我不再告訴妳大小事,不再有寫長信的客觀條件或主觀動機,但每隔一陣子便要透過書寫回顧生活的強迫症卻無藥可癒,而我也毫無長進繼續逃避著,任由事件與思緒如潦草記下的紙片隨處散置,直到感覺自己漸漸也裂解成碎紙片,重現古老的存在危機。於是我嘆口氣坐下來打開電腦……

 

2.

常常看到你的足跡──我背不出那串(好像叫做IP)數字,但它們已經在我的意識中聚結成一朵花的形狀,一眼便認出。

總希望你來訪時有新的菜餚可嘗鮮,但絕大部分的時候你只能熱熱殘羹剩飯,或瞄一下冰箱便離去。

我不願假設你的失望也無法偽裝歉意,只想很真誠地說:謝謝你沉靜的溫暖,親愛的陌生人。

 

加路蘭暮色  

3.

讀到張娟芬的文字 -- 背景是鄭捷案後社會對死刑的討論。多年前,張所著的《殺戮的艱難》開啟了我對廢死的思考,我至今尚未能完整而不矛盾地陳述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涉及內在最深層的、對生命的態度),但下面這段話卻令我深信不移。甘冒斷章取義之譏,我刻意剪除所有與”死刑”相關的文句,不是為了避重就輕,而是為了凸顯:愛不受任何形式框限

我們能不能柔軟下來,為這個社會創造一點共同記憶與價值。

重要的是要用恨來回應,還是深深吸一口氣,以近乎傷害自己的方式,吐出一點愛。像鶴妻一樣自虐地啄下自己身上斑斕的羽毛,織出一匹美麗的布。

不切割,不撇清,前去陪伴而一同承擔,這個才重要。

人際衝突未必都能化解;人生實難。易感的人背負額外的重量,但是無感的人,會傷害別人而無所謂。

重要的是保持柔軟,在磨破了皮以後,還是堅持細皮嫩肉。

恨誰沒有,不屑誰不會。細皮嫩肉才難。

愛永遠都不夠。那些自省愛得不夠的人,都是已經愛了很多的。愛是很累的。拔自己的羽毛是很痛的,所以實在拔不了那麼多。有時候必須一身狼狽地在旁邊瑟縮著不出聲,儲備體力,下一次再愛。

為了不讓孩子們成為被害者 也不讓他們成為加害者

在這個城市裡生活 首先應該要做些什麼呢
萬一他們還是成了被害者 或者是加害者的時候
我們絞盡腦汁所能做的
一如以往 了無新意
就只有愛而已

愛都是痛的,如同情書都是降書。

 

4.

漢娜鄂蘭:「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集體,我只愛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唯一一種愛,就是愛人。」

 

   金城武樹的寂寞鄰居    本名叫茄冬的金城武樹   鸞山會走路的樹    

5.

日前為了高中入學的爭議,翻出兩年前的舊文掌控權,希望藉由分享自己陪伴孩子成長的經驗,能減輕家長朋友們的一些焦慮與無力感。

但我們究竟能掌控多少呢? 面對體制(教育體系/考試制度)、商業(補教業的欺誘與恫嚇)與意識形態(名校、競爭力的迷思)的聯手進逼,我的態度是相對強硬的;但面對未來,面對孩子,我卻不斷在說服自己,放下掌控的欲望。我學著不要依憑盤算將來而決定當下的作為

你可以選擇如何愛他、教養他,卻不能決定他要長成什麼樣的一個人,甚至不能決定他長大會如何評斷你的努力。你成年後的成敗榮辱既非父母的功勞,亦不關他們的責任;你的孩子也一樣。

你為他尋覓肥沃的土壤,調節他收受的陽光和水分,判別哪些雜草昆蟲可以豐富、鍛鍊他,哪些病害必須排除或對抗。而這一切辛苦的報償,就是看著他自由長成一棵獨特的大樹。

我們能爭取的只是當下的(身心)安適、人與人間的信任與溫暖,祈求留下美好的記憶;掌控是為了告訴自己:我盡力了。

我聽到:放下對結果的期望  放下行動本身的虛榮  放下"這是我所為"的執著

而掌控與放下,都是因為愛

 

 

台東市舊鐵道經過的小溪  

 

6.

張愛玲說,男人娶不到手的紅玫瑰,成了胸前的一點硃砂痣,若娶到了,就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你讀了這段"預言"便開始輾轉掙扎,彷彿現在的去留可以決定未來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彷彿他的情意還在你掌控中。但你怎知 留下來不會成為他的空氣,即使他並不時時知覺你的存在,卻也無法想像失去你? 你怎知一旦走了,他不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 去留的關鍵不該是他日後將如何看待你,而是你當下要不要他──而每個當下,你都可以改變心意。

任你如何精明神通,也賭不贏未知與無常。教養是如此,愛情是如此,健康壽命也是如此。

 

大坡池的石頭說:  

7.

你每次道歉的時候,我總是有些心疼

看你忙不迭地認錯:「對不起讓妳傷心難過……」 語氣中的歉疚多麼真心

但內心深處,你其實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有什麼錯吧?

因此,也無從產生悔改的誠意

(就像個貪玩的孩子 惹人擔憂生氣

但想多玩一點  有什麼錯呢?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有什麼錯呢?

玩久了便漸漸漫不經心  有什麼錯呢? )

別人傷心難過並不一定就是你錯了

你唯一的錯是沒勇氣告訴我

錯的是我對你的期望

 

池上大坡池  

8.

靜坐終了,要將心中浮現的感受想像成某種顏色的花朵,捧在手心獻給上師。教範師說這動作需要很大的勇氣:你是否徹底明白,要獻出的物事 -- 不管是財富榮耀或煩惱痛苦 -- 原本就不屬於你,因而真正願意放下、交出?

多少次捧著不同顏色的花默念:請把我對情愛的眷戀收走吧…… 請把我的虛榮驕慢取走吧……  因為它們帶來我無法承受的苦,因為它們把我變成令自己厭鄙的人,請把這些禍根都拿走吧…… 但沒過多久,當它們帶來歡愉與滿足時,我又不知不覺地把花收回來…… 如此反覆拉扯

教範師的提醒讓我反省到,我並未想清楚,從未真正甘心,我只是在忍不了灼疼時,扔出燙手的山芋,冀望暫時的撫慰……

也許我還沒有勇氣獻出整朵花吧,也許我一次只能交出一片花瓣 -- 但至少這片花瓣,要確定不再偷回來了。

 

池上漫遊   

9.

繼續抄書   (當你途經我的盛放  扎西拉姆 • 多多)

 

在我們真正愛上一個人之前,我們先愛上了對他的想像;

在我們真正恨上一個人之前,我們先恨上了對他的想像。

想著想著,一輩子就過完了呢!

一輩子就這麼和自己對著幹。

一輩子和世界的相處,都是隔靴搔癢。

 

別人的人生,只是你旅途中的一個瞥見,而你的人生又何嘗不是別人眼裡的一幀風景而已?就連那些曾經相依相伴的人們,回想起來,也只是在我們的生命裡短短地走了一個過場,我們實在不夠時間好好去愛誰,但也不必因此而感到哀傷,因為我們同樣的,沒有時間真的去恨誰……

所有與我相遇的人們 -- 既然來不及愛也來不及恨 -- 但願我能來得及給予你們小小的祝福:祝福你們平安、喜樂、吉祥!

 

我做我的事。你做你的事。

我不是為了實現你的期待而活在這個世界。

你不是為了實現我的期待而活在這個世界。

你是你。我是我。

偶爾你我若相遇,那是件美好的事。

若無法相遇,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即使我拼命假裝,假裝溫順,假裝擔當,也只是為了我自己而活罷了 -- 我們屈從社會的價值,是為了在這強大的體系下活得更安適;我付出,是為了感動自己;我割捨,是為自己保有更貴重的… 當我認清我從來只為自己而活,似乎就原諒了別人的不回應,原諒了世界的不領情…          

 

「那真正的解脫之後,會怎麼樣?」

上師靜靜地、斬釘截鐵地說:「你就不會再失去!」

… 許久,上師輕輕地說,彷彿是在解釋:「我們最害怕的,不就是失去嗎?」 

 

發現就是覺照。

壞消息是:我很無知;好消息是:我發現了我的無知。

壞消息是:我錯了;好消息是:我發現我錯了。

壞消息是:你不愛我;好消息是:我發現了你不愛我。

最壞的壞消息可能是:好久都沒有任何消息,你一直處在昏沉和愚癡裡。

 

繼續沉默,繼續沉默,繞過它們的喧譁聲響,回到你我沒有出生的時光。

江湖深廣,相遇很難,相忘簡單。

歲月冗長,深坐很難,出走簡單。

我們都要做勇敢的孩子,勇敢地向彼此告別吧。

如果有一天在陌生的路上遇見,請勇敢地向前擁抱我,說好久不見,你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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