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this serene bee

記憶中最早看「太陽出來」，是在國二那年。

那年，我們從三層橫伸的金華「南樓」，搬遷到校園西南角、瘦瘦高高的「新南樓」。教室所在的四樓，走廊銜接「南樓」屋頂平台，可以俯瞰隔街的三軍托兒所。負責保管教室鑰匙的我，每天早上來開門。為了避開公車的擁擠，我大約在6:15之前便出門，乘著輕快的車身「飛」抵校門，再拖著腳慢踱到距行政心臟最遠的那間教室。開了門、放下書包，我通常會帶著課本到南樓頂上──該是要準備當天的小考吧，但我記得大半的時間都攀著水泥牆，望向東邊辛亥隧道上方的山，等著太陽從那兒爬出來。

那當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美景。我的記憶裡不曾有彩雲盤繞、霞光萬丈，有的只是淡金至銀灰的天色，調和些許半透明的白霧；市囂未起，空氣依然沉靜而乾淨。從深秋到初春，日日注視著柔黃色的太陽從坡頂漸漸露臉，也無所謂歡欣驚豔，就是微笑招呼而已，接著便轉身回教室去了(寫到這兒才發現，我原來從小就不愛曬太陽)。

三十多歲時，長期的睡眠失調，讓我從查爾斯河畔十七樓高的陽台，越過劍橋平緩的街坊校區，拍下一整年太陽從波士頓市中心天際線升起的照片。隨著天候漸暖，日出的位置緩緩北移，爬過一棟又一棟摩天樓，至夏至而折返，南巡至冬至，又開始下一輪循環(若想像是阿波羅的馬車路線，也饒富興味)。這疊照片總是在我腦中喚出那個疲憊的幽靈，茫然跋涉過漫漫長夜，遙望曙光──不料日後竟變成蚤蚤某年科學報告備受讚揚的完整紀錄資料。

但除了這兩段期間的「日常日出」之外，我卻始終與山巔海角旭日朝霞的壯觀無緣。台灣的東海岸、阿里山，歐美日的著名景點……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對自己「看不到日出」的宿命深信不疑──每次隨眾人摸黑起床、哆嗦著洗臉穿衣時，我總暗自嘀咕：「有我在，大家都白忙一場!」但當然，此等「愚婦」之迷信心念哪能大聲嚷嚷，我只能懷著莫名的罪惡感，繼續扮演隱形「掃把」的角色。

有一年，大概在又一次的「無功而返」之後吧，我終於將此「闇黑秘密」告訴當時的良人。他以招牌的豪爽，大笑回應：「哪一年，我們就上阿里山紮營，不看到日出不下山!」我隨後當玩笑轉述給一位好友聽，她很認真地對我說：「沒有比這更浪漫的承諾了。」於是我也深深感動著，自以為體會到人間夫妻相知相守、成全彼此心願的平實與溫厚。

但年復一年，還沒等到跟天地較量耐性的適當時機，緣分已不知不覺磨蝕殆盡。仳離前夕，他感嘆道：「好多話都來不及實現；不只是阿里山的日出，還有蘇格蘭之行，還有……」即令我已接受情感與姻緣之無常，腦中仍不免浮現自此踽踽獨行的畫面，以及那些從來無法想像能獨力完成的夢想，雖無心怨懟也無力寬解，只淒然無語。

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許多遺憾似乎也逐漸被淡忘(這兩者之間有無關聯，我其實還不確定)。這幾年過生日，反而比從前用心──不在於期待禮物或慶祝，而在於對待自己的方式：我去了想去的地方嗎? 我做了想做的事嗎? 我給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嗎? 我專注地陪伴了自己嗎? 我感謝自己的陪伴嗎? 短短一天能完成的不多(話說回來，也因為只有短短一天，才應付得來；否則，要我日復一日這樣伺候自己，肯定翻臉)，但其象徵意義卻可隨心無限擴展；快樂不快樂，都要真真切切。

今年計畫回到長濱小住、獨自過生日時，因氣象「多雲時雨」的預報，對日月星辰無所期待，只念著那可以「六親不認」的寂淨自在。依往例乘火車換搭客運的我，或因早起暨舟車勞頓，或因東岸秋陽快沉，傍晚下起的大雨又讓我借宿的「潛水艇」（註1）彷彿真的沒入幽暗水域，總之八點不到，我便在浪濤和雨聲交織中昏沉入睡。

之後被奇怪的天光喚醒（仔細回想，其實應該是被蟲鳴叫醒──蟲鳴意味著雨歇──只不過睜眼先注意到詭譎的天光，便固執地歸咎它吵人），還以為已近黎明，結果才午夜時分。納悶著：從前到偏鄉海角，日落後不都是不見五指的闃黑嗎？走上露台，烏雲密布的穹蒼下不見一點光源，但海天界限分明，浪花、礁岩、甚至石灘的輪廓皆一清二楚，西面的山巒也襯著銀灰的天幕。在如此均勻恆定、不冷不暖的光暈籠罩下，時空彷彿凝滯，我環顧四周，幾乎開始幻想自己誤闖了但丁的「靈薄獄」（limbo）：無所來去，無可依歸，無懼亦無喜……

當然是我太會牽拖──這異象不過緣自濃雲背後的滿月；月月月圓，說是自然便不足為奇，但也要雲的厚薄攤展恰到好處，加上潮汐配合演出，才能有如此「靈薄」的「聲光效果」啊。

忘了是如何再睡去，也不知因何又醒轉──這回迎接的是正常的、破曉前的迷濛。我握著溫熱的咖啡杯回到露台，望著黑藍海面與烏紫雲層的交會處發呆。偶爾飄過的一個念頭說：就這樣，靜靜滑入一天的序幕，餘生的開始。

然後，太陽出來了。

像這樣：